“秋水”是“水”还是“谁”|语闻·时令

发布时间:2025-09-01 17:11  浏览量:5

秋风渐凉,秋意渐浓。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过后,济南已换了副模样。千佛山、佛慧山一众山峦,似被重新晕染过,蓊蓊郁郁,满目含翠。护城河涨满了水,青石板岸沿被浸得发亮,游船驶过的时候,涟漪推着两岸的垂柳枝条晃,美的像梦露那迎风摇曳摁也摁不住的裙裾。

孟家水库是最让人移不开眼的。往日里半露的滩涂全浸在了水里,水面平得像块刚磨好的铜镜,云影掠过的时候,镜面上漾起细碎的金斑。一群白鹭贴着水面飞,翅膀偶尔沾到水,惊得一圈圈波纹荡向远处,惊起芦苇丛里的麻雀扑棱棱散开。水上有人划着皮艇,桨叶入水的声响里,混着孩子们的笑——这泓碧水更为灵动宜人。

凝望着这一潭澄澈的秋水,痴痴地发怔。流走的时光和流不走的心事,一股脑涌上心来。

秋水伊人,它原是天地间最本真的存在。



与春水里的艳、夏水里的暖、冬水里的寒相比,秋水清澈可鉴,能照见云的纹路、映出月的脸庞。王维写“空山新雨后,天气晚来秋”,山涧的秋水该是带着松针的清苦;孟浩然说“荷风送香气,竹露滴清响”,池中的秋水沾着残荷的淡香。它收纳了一整个夏天的喧嚣,把蝉鸣、蛙鼓、骤雨都沉淀在水底,供天地铺展素笺。

秋日的水,是有季节刻度的。“潦水尽而寒潭清,烟光凝而暮山紫”,王勃笔下的滕王阁秋水,是赣江退去暑气后的沉静,水色与山光在暮色里交融,分不清是水染紫了山,还是山浸蓝了水。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,这里的秋水早已不只是水,是天地相接的绸带,是时空交汇的镜面,把霞的绚烂、鹜的孤影、天的辽阔,都揉进一汪流动的蓝里。

秋水是有性情的。“秋水时至,百川灌河”,何其“壮阔”?庄子笔下的黄河秋水,带着“泾流之大,两涘渚崖之间,不辩牛马”的豪迈,像突然涨起的意气,要把整个天地都揽进怀里。庄子借秋水“小大之辩”,让自然之水成了哲学的隐喻。秋水涨河,是人的“小成”;北海无涯,是道的“大全”。河伯的“自喜”与“自惭”,恰是世人困于眼界的写照。这里的秋水,早已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水流,而是一面照见认知局限的镜子:它告诉我们,所谓“大”与“小”,不过是相对的坐标;唯有突破“秋水”般的暂时丰沛,才能触到宇宙的无垠。此时的秋水,是水,更是叩问存在的哲学符号。

有时又是“清溪流过碧山头,空水澄鲜一色秋”的婉约,朱熹见到的秋水,该是绕着青山打转的细流,水色与山青相和,像恋人未拆的信笺,字里行间都是温柔。

有时是流动的意境。柳永写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,一番洗清秋”,秋水是暮雨洗过的澄澈,带着萧瑟的阔大;李商隐吟“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”,秋水藏在枯荷之下,是雨声里的清冷。愁绪如秋水,看似平静,实则深不见底。

这自然之水,是天地的呼吸。它流过稻田,便染了稻穗的金;漫过苇荡,便带了芦花的白;途经古寺,便浸了钟声的沉。它不挑不拣,把秋日的一切都收纳进来,再慢慢淌向远方。此时的秋水,是纯粹的“水”,是阳光能穿透的透明,是月光能栖身的温柔,是万物生长又凋零的见证者。

不知是哪位骚客的发明,人的眼睛里,也藏着一汪秋水。

“望穿他盈盈秋水,蹙损他淡淡春山。”《西厢记》里,崔莺莺初见张生,只一眼便失了魂。这“秋波”是含情脉脉的双眸。“盈盈秋水”是崔莺莺眼波流转时,漫出来的那羞怯与情意。原来最灵动的秋水,从不是在河川里,而是在人的眉睫间。

冯延巳写“春风拂拂横秋水,掩映遥相对”,这里的“秋水”,是隔着花树的双眼。春风吹过,吹乱了鬓发,也吹皱了眼波里的情意。那“横”字用得妙,像秋水漫过了堤岸,是藏不住的喜欢;原来情感这东西,从不用直白的言语,只消秋水轻轻一漾,自然之水变成了情感之水。

古人总爱说“暗送秋波”,这“送”字里藏着多少辗转。是少女把心事揉碎了,洒进眼波的秋水里,让风悄悄送到少年面前;是离人把牵挂酿成酒,斟满眼底的秋水,望着帆影一点点远成一个点。这秋水,早已不是水,是情感的信使,是心事的容器。它会因为欢喜而清澈,因为思念而浑浊,因为羞怯而泛起红晕,因为不舍而溢出眼眶。

秋水最让人怅惘的,不是“爱你在心口难开”,是“半个月亮爬上来”的感慨和无奈。

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”,孔子站在河边叹的,何尝不是秋水?水流潺潺,落叶飘零,年华将逝。这水里藏着时光的密码,每一道波纹,都是命运刻下的纹路。

杜甫写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”,三峡的秋水,带着落叶的沉郁,卷着时光的重量,浩浩荡荡地奔涌。这哪里是江水,是盛唐转衰的叹息,是诗人漂泊的命运。那“滚滚来”的,是家国的风雨,是人生的坎坷,是挡不住、留不下的无常。秋日的水,比任何季节的水都更懂失去——它见过夏日的丰沛,便知秋日的渐枯;它见过岸边的繁华,便知终将归于寂寥。

“白露横江,水光接天”,被贬后的苏轼,秋夜与游人泛舟于赤壁之下,忽然觉得“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”。这秋水里的月光,是亘古不变的;这秋水里的江风,是吹了千年的。诗人如江里的一苇,像水上的一粒粟,命运如秋水般无常。有时风平浪静,能“举酒属客,诵明月之诗”;有时浪起涛涌,便“飘飘乎如遗世独立”。可苏轼偏说“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”,原来命运的秋水,看似流走了,却又以另一种方式存在——就像落叶沉入水底,成了鱼的食粮;就像月影碎在波心,又在另一处聚成圆满。

观秋水可知人生。它有时丰沛,像人生得意时的顺遂;有时枯瘦,像遭逢困顿后的窘迫。它会绕着礁石转弯,像命运里躲不开的阻碍;它会汇入江海,像人生终要融入的洪流。

你站在岸边看秋水,秋水也在看你——看你年少时的意气风发,看你老年时的步履蹒跚,看你把所有的悲欢,都酿成水纹里的倒影。

原来秋水从来都不是单一的存在。它是河川里流动的清冽,是眉睫间闪烁的情意,是命运里起伏的无常。它是“水”,承载着天地的四季;也是“伊人”,映照着人心的悲欢。你说它是“谁”,它便为你泛起千重涟漪。

它在自然里流淌,也在时光里沉淀;它映照着景物,也收藏着心事。

一汪澄明——风又起,是“谁”在不停地叩问?在轻轻点头?或许答案早已写在秋水微澜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