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文化里的秋天
发布时间:2025-09-12 03:05 浏览量:1
作者:钱念孙(安徽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、安徽省文史研究馆馆员)
秋,多么美好的时节。春发其华,秋收其实,五谷丰登,岁物硕成,怎能不令人心生喜悦?秋高气爽,登高远望,银杏红枫,五彩斑斓,怎能不让人赏心悦目?
秋天的到来,仿佛几杯酒落肚,既给人飘飘然、醺醺然的自洽和满足,又极易让人感时叹逝,生出诸多离愁别绪和人生哲思。且让我们踏入中国文化蜿蜒起伏数千年的浩瀚山脉,在古老而又苍翠的密林里开启寻幽览胜的探秋之旅。
悲秋
早在中国文化垦拓精神荒原、培育最初种苗时,吟咏秋天的诗句便破土而出,它稚嫩而茁壮、清纯而劲秀,呈现一派挺拔俏丽的风姿。
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;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”这是我国最早诗歌总集《诗经》里的名句,也是成语“秋水伊人”的出处。诗句勾勒露浓霜重、苍凉凄冷的秋景,传达对意中人憧憬追求、迷离缥缈的心境,给人一种隔雾看花、朦胧怅惘的意趣。而《诗经·小雅·四月》:“秋日凄凄,百卉具腓;乱离瘼矣,爰其适归?”则以秋风凄厉、百花凋敝的衰败景象,映衬社会动乱不宁、诗人无处栖身的离乱之苦。
如果说,作为中国文艺现实主义长卷的开篇之作,《诗经》对秋的描写多带凄婉之声,那么,中国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《楚辞》,对秋的刻画则常流露萧瑟的情思和凄清的哀愁。不论是屈原《九歌·湘夫人》里的“袅袅兮秋风,洞庭波兮木叶下”,还是宋玉《九辩》里的“悲哉秋之为气也!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”,这些吟秋诗句无不侧重对万木飘零、山川萧条的呈现,并与诗人惆怅心绪和悲怆情怀结合,引起人们对自然变化、人事浮沉的深切叹喟。
屈、宋之后,对秋的感伤吟咏之词如山泉之水潺潺流动,滋养出不胜枚举的奇花异卉。请看汉武帝刘彻的《秋风辞》:
秋风起兮白云飞,
草木黄落兮雁南归。
兰有秀兮菊有芳,
怀佳人兮不能忘。
泛楼船兮济汾河,
横中流兮扬素波。
箫鼓鸣兮发棹歌,
欢乐极兮哀情多。
少壮几时兮奈老何!
船行汾河清波之上,阵阵秋风拂面而来,朵朵白云御风飞扬,两岸树木黄叶飘落,声声雁鸣之下,金菊呈艳,秋兰蕴芳,诗人把酒临风,不禁幽怀佳人。船到中流,击水扬波,箫鼓鸣发,扣舷而歌。君临天下的武帝,想到尊荣欢愉终有尽,宴饮高歌的豪情竟在忧老之叹中黯然消歇。《秋风辞》虽是泛舟饮宴的即兴之作,却诗情跌宕,一波三折,在明丽如画的写景中,触动怀恋佳人的幽情;于宴饮逸兴的放歌中,生发年华不再的叹息。
汉武帝的诗情,在同为帝王的魏文帝曹丕的《燕歌行》里,留下山鸣谷应的回响:
秋风萧瑟天气凉,
草木摇落露为霜。
群燕辞归鹄南翔,
念君客游思断肠。
开篇的“萧瑟”“摇落”,不仅晃动着汉武帝《秋风辞》的影子,还可见出屈原《湘夫人》、宋玉《九辩》悲秋主题的墨色洇染。屈、宋开启的“悲秋”传统,成为后世文人心追手摹的榜样,也使文艺园囿里悲秋的花木总是郁郁葱葱,茂密繁盛。
以悲秋为主题的诗文,多借秋风、秋色、秋叶、秋声等具体的秋景意象,表达家国之痛、黍离之悲,失意之苦、羁旅之愁,亲情之思、老病之哀,字里行间流露一种悲天悯人、饱经忧患的慨叹和悲哀。请看李白颇受称道的《忆秦娥·箫声咽》:
箫声咽,秦娥梦断秦楼月。秦楼月,年年柳色,灞陵伤别。
乐游原上清秋节,咸阳古道音尘绝。音尘绝,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。
词的上片以秦娥起兴,将离别之伤、无尽思念托付梦境,而月色柳色,凄迷幽暗,加上箫声呜咽,更加动人情怀。下片写乐游原上,重阳登高,昔日繁忙古道,人烟稀绝,西风残照之下,汉家陵阙凄然而立,给人无尽苍凉之感。全词气象阔大,境界浑茫,感慨遥深,虽为小令,却有长篇古风宏阔悲壮大境界。
明代董其昌《秋兴八景图》(其一)
杜甫吟诵秋天的诗篇,似阳光穿过树林,铺下婆娑摇曳的斑斑叠影。且不说他那广受赞誉的《秋兴八首》,因秋色秋气而生发的异乡漂泊之悲、栖迟不遇之慨和人生衰暮之叹;即以他的单篇名作《登高》而言,所抒发的深沉感慨和跌宕悲情,也如响鼓重槌,直击心魄:
风急天高猿啸哀,
渚清沙白鸟飞回。
无边落木萧萧下,
不尽长江滚滚来。
万里悲秋常作客,
百年多病独登台。
艰难苦恨繁霜鬓,
潦倒新停浊酒杯。
此诗系诗人客居夔州时重阳登高感怀之作。开篇以雄浑画笔泼墨挥洒,描绘独特深秋景象,气魄宏大,声势壮伟。然而,本为乘兴登高,欣赏秋景,却触发羁旅愁思、潦倒苦楚,感时伤怀的隐痛如萧萧落木、滚滚江水,悠悠不绝,倾泻而下。诗作不仅发现和勾勒自然界秋景的独特画面,还表现了老病之痛和身世之忧的丰富内涵,将“悲秋”主题演绎得九曲回肠。
再看陆游的《晚秋登城北门》:
幅巾藜杖北城头,
卷地西风满眼愁。
一点烽传散关信,
两行雁带杜陵秋。
山河兴废供搔首,
身世安危入倚楼。
横槊赋诗非复昔,
梦魂犹绕古梁州。
如果说,杜甫的《登高》主要将人生的忧愁倾泻于秋江秋景之中,那么,陆游则在晚秋景色中融入更多伤时忧国的情怀。深秋傍晚,他独上城北门楼。西风扑面、寒气袭人,烽烟未灭、国事堪忧,两行雁阵、哀鸣掠耳,怎能不勾起诗人满腹忧愁,山河破碎之悲、身世安危之痛。全诗积郁的未酬壮志和忧国深情,似炽烈岩浆,喷涌而来。
在中国文化的浩渺宇宙里,悲秋的诗文如夜空繁星。从阮籍“秋风吹飞藿,零落从此始”,到李白“人烟寒橘柚,秋色老梧桐”;从李清照“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”,到辛弃疾“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说还休。欲说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”,直到马致远“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,古道西风瘦马”等,无不给人凄凉袭人、悲从中来之感。至于《红楼梦》写林黛玉秋夜作《秋窗风雨夕》:“秋花惨淡秋草黄,耿耿秋灯秋夜长。已觉秋窗秋不尽,那堪风雨助凄凉……”更是将秋天的凄冷、寂寞,刻画得透心彻骨。
为什么“悲秋”的吟唱源远流长且长盛不衰?关键是中国人具有根深蒂固的天人合一的观念,面对自然界的秋色风物,总会生发天地无穷、人生有限的悲叹哀吟及生命哲思。唐代诗人李益云:“今日山川对垂泪,伤心不独为悲秋。”另一位唐诗人戎昱曰:“思苦自看明月苦,人愁不是月华愁。”两者所言,一语道破悲秋主题之所以流行的原因,不仅是对大自然的多愁善感,更是对自身的顾影自怜和忧虑感伤。
朱熹《楚辞集注》云:“秋者,一岁之运,盛极而衰,肃杀寒凉……感时兴怀尤切。”这就是说,凡举忧时、怀国、相思、漂泊、失意、不遇、叹老、伤逝等种种人生的哀与愁,皆可借萧瑟、凋零、凄凉的秋天一吐块垒。“悲秋”成为文艺表现生活的一种形态和模式,不过是“人当秋则感其事更深,亦人当其事,而悲秋逾甚”(钱钟书《管锥编》)罢了。
颂秋
当“悲秋”成为文坛主调时,自然不乏别具慧心者看到秋天美好的一面。恰如远方压过来一大片阴云,大部分赶路人均担心或埋怨要下雨,而少数豁达者则会坦然接受雨水及享受雨中赶路的别趣,感受雨过天晴的魅力。唐代诗人刘禹锡的《秋词二首》,即以豁达者的眼光观测秋天,给人带来不一样的惊喜:
其一
自古逢秋悲寂寥,
我言秋日胜春朝。
晴空一鹤排云上,
便引诗情到碧霄。
其二
山明水净夜来霜,
数树深红出浅黄。
试上高楼清入骨,
岂如春色嗾人狂。
诗人偏说秋天比春天更好。伴随冲天而上的白鹤,甚至将自己的诗情引到“碧霄”。这里展示的不仅是秋天明净、高远的境界,还有诗人奋发踔厉的志气和豁达旷远的襟怀。这是对秋天的独到感悟,也是对秋天的新颖哲思,不仅一改传统低回哀叹的悲秋腔调,还张扬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。
自然景色,如人容妆,既见性情,又显格调。如果说,春色多感染人,那么,秋景则常警策人;如果说,春色容易让人联想浮华轻狂,那么,秋景则容易让人感悟傲然风骨。《秋词》二首,主题相同,均是对秋天的歌颂:其一侧重赞美“秋气”,以励志取胜;其二偏向歌吟“秋色”,以怡情见长。诗人面对斑斓秋色,登楼远眺,秋风萧瑟而清凉入骨,不像那轻飘浮艳的春色,引人轻薄张狂。末句以反问托举诗旨,生动巧妙,彰显不同凡俗的审美情趣和人生卓见。
不过,刘禹锡的《秋词》虽别具匠心,醒人耳目,但开篇之句“自古逢秋悲寂寥”,却说得过于绝对。“逢秋”吟咏,尽管多为哀婉、寂寥、凄切的篇章,但也有振拔、豪迈、奋发的佳作。譬如,一代枭雄曹操的《观沧海》:
东临碣石,以观沧海。
水何澹澹,山岛竦峙。
树木丛生,百草丰茂。
秋风萧瑟,洪波涌起。
日月之行,若出其中;
星汉灿烂,若出其里。
幸甚至哉,歌以咏志。
曹操北征乌桓,登临碣石山,迎着萧瑟秋风,远眺浩渺大海,诗兴大发,慷慨放歌,成此名篇。该诗虽描写秋天景象,却没有半点悲秋意绪,而是极写山岛耸立、草木茂盛、海风呼啸、波涛飞涌,仿佛日出日落、月缺月圆,耿耿银河、灼灼群星,都包容和运行在连天接地、壮阔无垠的大海里。气势磅礴的诗句,表面呈现的是沧海景色,实际抒发的却是作者囊括宇宙、吞吐日月的豪情气概。这种吟秋的新境界,不仅一扫哀伤的悲秋情调,更反映作者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”的壮烈情怀。
颂秋的抑扬顿挫,除了曹操的精彩高腔响遏行云,刘禹锡之后更有杜牧、苏轼、杨万里等的快慢散板,或激越明快,或沉吟低回,同样获得连绵不断的喝彩。且看杜牧的《九日齐山登高》:
江涵秋影雁初飞,
与客携壶上翠微。
尘世难逢开口笑,
菊花须插满头归。
但将酩酊酬佳节,
不用登临恨落晖。
古往今来只如此,
牛山何必独沾衣?
在池州任刺史的杜牧,与到访友人张祜登上齐山,极目远眺,饮酒赏菊,写下这首极见才情的七律。杜牧素以高才大略自负,但长期辗转于使府幕僚、州郡刺史之职,无法实现其“平生五色线,愿补舜衣裳”的宏愿。诗人胸中,虽郁积落拓不平之气、岁月蹉跎之憾,却以旷达豪放之语排忧遣闷,写下佳句,凸显诗人乐观豪宕的精神世界和爽利健朗的语言风格。
领略了杜牧七律的风韵,也不能落下他脍炙人口的小诗《山行》:
远上寒山石径斜,
白云生处有人家。
停车坐爱枫林晚,
霜叶红于二月花。
深秋霜打的枫叶红得饱满而浓烈,远比春天鲜嫩艳丽的花色更加深沉迷人。诗人歌吟生命最后的灿烂,却没有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”的哀叹,给人经霜不凋的激励和启示。再看苏轼的《赠刘景文》:
荷尽已无擎雨盖,
菊残犹有傲霜枝。
一年好景君须记,
正是橙黄橘绿时。
面对荷尽菊残的凋败秋景,诗人没有沮丧和哀叹,而说秋菊傲霜和橙黄橘绿的落叶时分,最能彰显枯荷残菊的风姿。诗人突出“宁可抱香枝头老,不随黄叶舞秋风”的劲节,既是对朋友品格和节操的赞誉,也显示自己旷达开朗、不同流俗的性情和胸襟。
说到这里,宋代杨万里的《秋凉晚步》似不应遗珠:
秋气堪悲未必然,
轻寒正是可人天。
绿池落尽红蕖却,
荷叶犹开最小钱。
诗人开口就将“悲秋”腔调置于尴尬窘境,接着说尽管绿池枯萎、红荷败落,但仍有铜钱那么小的荷叶正在开放,透显盎然生机。
三首吟秋小诗,皆别出心裁,于自然风物盛极转衰乃至枯萎衰败的颓势中,或发掘其凌霜呈艳、孤标傲世的风骨,或揭示其轻寒可人、蕴藏生机的风貌。不仅丝毫没有消沉、颓唐、哀伤的悲愁情绪,反而充盈乐观向上、催人自警自励的昂扬精神,堪称别具魅力的颂秋赞歌。
眷秋
眷秋,表面指眷顾和留恋秋天,含有对自然界秋色的万般不舍之情,实际表达的是对岁月如梭、韶华易逝的感怀,是对生命的眷念、怜惜和珍爱。当秋景在一片片落叶中渐行渐远时,冬天便在冷风里悄然而至。这怎能不让人对相对惬意的秋天恋恋不舍,满怀依依惜别之意呢。
明代陈洪绶《眷秋图》(局部)
明代画家陈洪绶有一幅《眷秋图》,画中一优雅女子在侍女的陪伴下,手执菊花,漫步于庭院林石间。女主人前有一侍女捧盘,盘中有水壶和秋叶;又一随身侍女举扇屏拥后,扇屏深蓝底色上画老梅一枝,白花朵朵,尤为显眼。画面深秋的景致与扇屏严冬的寒梅,交织映衬,别有意趣。图上有陈洪绶自题:“唐人有《眷秋图》,此本在董尚家,水子曾观之,极似。洪绶老矣,人物一道,水子用心。”
这里有三点值得注意。其一,以眷秋为主题的绘画,并非始于陈洪绶之手,而是在唐代早已有之,并且唐人所绘《眷秋图》到明代尚存于世。其二,“水子”即陈洪绶最出色的弟子严湛,他曾在董尚家观赏唐人《眷秋图》。其三,此《眷秋图》虽由陈洪绶最后润色和题跋,但人物等主要部分乃弟子严湛勾摹唐人之作,故陈洪绶称赞其“极似”,并说“人物一道,水子用心”。
眷秋表达的是对似水流年的眷恋,是眷恋秋意,更是眷顾生命。朱良志的《四时之外》说:陈洪绶的“《眷秋图》满幅灵动的画面,清雅高逸的气息,裹孕着艺术家对自我性灵的抚慰,静寂无声的画面氤氲着淡淡忧怀。”宋代陈元靓的《岁时广记》载,各地重阳节有赐茱萸、佩茱萸、插茱萸、赐菊花、赏菊花、服菊花、做菊枕、游龙山、登高台、宴湖山、猎沙苑、开花神、置药市、作斋会等种种习俗和活动,实际均是欣赏、流连、眷顾秋天的表现。
眷秋与颂秋不同。颂秋是直接歌吟、赞美秋天,而眷秋在留恋秋天的同时,常常追求一种高远和超迈的境界,这主要表现为脱略具体时令,顺应自然、超然物外、随意从容的人生态度。陶渊明云“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,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”,其自由自在、顺应自然变化,或曰“任凭风浪起,稳坐钓鱼台”的风仪,正是这种人生态度的典范。王维闻名遐迩的《山居秋暝》,也堪称这种人生态度的代表:
空山新雨后,天气晚来秋。
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。
竹喧归浣女,莲动下渔舟。
随意春芳歇,王孙自可留。
此诗看似明快易懂,其实颇具深意。《楚辞》云:“王孙游兮不归,春草生兮萋萋……王孙兮归来,山中兮不可久留!”王维用此典而反其意,说尽管春天的芳菲早已消失,但王孙仍然可以驻留。“随意”二字,乃诗之要旨。前6句勾画秋山晚景,是为了说明,即便“春芳歇”,王孙也“自可留”。春色也好、秋景也罢,繁华也好、寂寞也罢,皆可眷顾留恋,皆可安顿身心,关键在于自己能否祛除尘俗执念而顺其自然。
从陶渊明到王维,他们的高明之处,在于置身天地,随意春秋,不喜不惧,淡定从容。他们的风姿在李商隐的《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》里,似也留下烛光晃动的投影:
竹坞无尘水槛清,
相思迢递隔重城。
秋阴不散霜飞晚,
留得枯荷听雨声。
深秋清冷之夜,诗人旅宿骆姓人家,寂寥中怀念远方友人,连日秋阴不散,四望一片迷茫,不免使相思更浓。然而,诗人在阴霾欲雨、愁思难寐的深夜,不是怨天尤人、悲吟哀叹,而是在体味孤独和清冷的同时,发现淅淅沥沥的秋雨洒落在枯荷上,竟然发出别有韵致的声响。“留得枯荷听雨声”,与其说是对枯荷秋雨自然景观的生动描写,不如说是诗人跨越自然景色荣枯变化的表象,捕捉循环往复的生命节律,在眷恋和歌吟残荷秋雨的冷香逸韵中,演奏“痛并美好”的人生进行曲。
陶渊明有首小诗《四时》:“春水满四泽,夏云多奇峰。秋月扬明晖,冬岭秀孤松。”此4句诗,仿佛4个画屏,凸显一年四季风物的特色和景致。这四季风物中,秋天的代表物象是夜间幽光朗照的月。大概一年到头,中秋的月亮最大、最亮、最圆,与中华文化里的“大团圆”情思最为契合,因而给人的印象最为鲜明,也最值得感怀和眷恋。古往今来,吟咏秋月者如每日开席的晚宴,无数次杯觥交错。苏轼的名篇《水调歌头》,与月亮银盘碰杯后发出的响声最温馨动人。
浩渺苍茫的广袤宇宙,上悬青天皓月,下立孤独词人。中秋之夜,苏轼开怀畅饮。酒酣耳热之际,他张开奇思遐想的翅膀,直欲乘风归去,却担心天阙寒冷清寂,终又回到清影起舞的温暖人间。皎洁月光转过朱红楼阁,洒进雕花门窗,搅得词人夜不能寐,不禁怨月伤别。但他从月的盈虚变化中得到启示,驱散愁思和离情,发出开朗而暖心的祝愿: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”此词上片咏月自喻清高,下片吟月衬托离别,反映作者内心的愁肠矛盾,以及善于圆融自我解脱的达观态度。词作尽管浸透秋月寒凉和兄弟离别的寥落情怀,却洋溢乐观向上、积极开朗的昂扬旋律。
明代李日华诗云:“黄叶坡深隐钓舟,蓼花瑟瑟水悠悠。鸬鹚睡熟渔翁醉,偷取潇湘一段秋。”清初画家龚贤的《登石头城》说:“开尽桃花冷似秋,晚风吹我上城头。齐梁梦醒啼鹃在,吴楚地连江水流。千古恩仇看短剑,一生勋业付霜舟。东南西北无安宅,谁道王孙不可留?”这两首诗,前者面对黄叶飘落、蓼花瑟瑟的景象不以为意,而要“偷取潇湘一段秋”咀嚼品味;后者虽有“一生勋业付霜舟”的挫败感,仍觉得无论东南西北,随意春秋,处处可留。两首诗,均以平和心境对待时令变化和生命流转,吟秋皆有眷恋之意,并在眷秋中凸显出不一样的生命格调。
中国文化里的秋天,是个说不完的话题。若用一句话来钩玄提要,那就是不问秋热秋凉或秋寒,不管悲秋颂秋或眷秋,都是我们先辈为自己的生命旅程,在心底描绘的“敦煌壁画”,既五彩斑斓,又五味杂陈,不仅彰显他们人生体验的丰富细腻,更凸显中华文化的博雅精微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9月12日 13版)